吴奋勇 山风吹彻,吹得人不由缩颈抖索。坡上的桃树、柿子树落尽繁叶,枝丫舒朗地指向天空。那一丛丛山茶,花儿开得正欢,白白的,小小的。白日吝啬得很,黑得更早了。这样的光景里,母亲总会抬起头,望着天,轻轻说一句:“冬至要到了。”那语气里,听不出半点对严寒的惧怕,倒像是在念叨一位约好了要来的、熟稔的老友。 冬至是一个节日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就是一碗甜糯的冬至丸。前一夜,昏黄的灯光下,一个圆圆的簸箕摆在方桌上,里面盛着一堆糯米粉。母亲用温水徐徐地调,慢慢地揉得光滑柔软。我和弟弟洗净了手,围在桌边,眼巴巴地等着。母亲揪下一小团,放在掌心,只那么轻轻一搓,便滚出一颗浑圆的小珠子来。我们也学样,小手笨拙地搓着,不是扁了,就是长了角,逗得母亲发笑。她还会另备一小团掺了红曲粉,搓出红红的丸子,星星般点缀在白丸子里,说是“添喜气”。簸箕渐渐满了,一圈又一圈,白的如玉,红的像玛瑙。四周弥漫着一股粮食专属的香,将窗外的寒气,远远地隔开。 最盼的是次日清晨。灶火毕剥作响,丸子们在沸水里沉浮,掺入红糖,透亮轻盈。盛在碗里,撒上花生末,吃一口,软糯香甜。父亲这时会说:“吃了冬至丸,又多一岁啦!”我们便雀跃地报出虚长的年纪,满是得意。有一年我忽然问:“若不吃丸子,是不是就不用长一岁?”大家都笑了,笑我傻。那时的我,怎么懂得这笑声里,藏着对逝去时光懵懂的眷恋。早餐还有咸粥,寻常白粥里卧着肉丝、香菇、豆干,加了些许的芹菜。 但须先分出两大盆,敬奉祖先。祖母点上香,青烟缭绕。她说:“冬节不回家无祖。”这话小时候只觉得是严苛的规矩,后来才明白,“祖”是血脉的来处,是回首时总亮着的那盏灯。 冬至终究是个节气。古人将“阴极之至”称为“冬至”,又在静默中察觉“阳气始生”的微妙。杜甫写“天时人事日相催,冬至阳生春又来”,那“阳生”极幽微,看不见却听得见——冻土深处,细弱的泉流从未断绝;白昼,从那最短的一线开始,正一分分偷回自己的时光。古人将这般变化,凝练成“三候”:蚯蚓结,麋角解,水泉动。天地万物都在用最沉默的方式,呼应初萌的暖意。 老话说:“澹冬节,凋年兜。”冬至若湿润,年关会干爽。他们总在平常的风雨里寻出日子的盼头,就像吃下那碗冬至丸,长了一岁,离春节,近了一大步。 夜色起,向窗外望去,远处楼宇,灯火一格一格地亮了。我想,每盏灯下应该都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冬至丸,或团聚的笑语阵阵,或静默的思念绵绵。冬至的夜呀,最长,最沉。可也正是在这至深的寒与暗里,人间亲情的温暖,时光流转的希望,才格外明亮有力,像深土里的种子,静悄悄地,生了根,发了芽。 心底也跟着暖烘烘地亮了一下。 这,更是“阳生”了。